来源/鞭牛士

作者/何蕾

“打着手电筒挖地洞”，柔宇科技董事长兼CEO刘自鸿曾这样形容自己的创业，没有光、没有路，支撑他的只有“心里的那一团火”。

2012年5月，刘自鸿的标签，从“学霸”“科学家”变成“创业者”。他缔造的柔宇科技，要用柔性显示屏“折叠世界”，这是一个号称打破国外技术垄断、估值一度近600亿的独角兽，也是一个至今无法独自站立、嗷嗷待哺的吞金兽。

2018年，柔宇全球首条类六代柔性显示屏产线点亮投产的那一刻，刘自鸿认为自己“把这个地道给挖穿了”。

但实际上，这条产线为柔宇带来了新的融资、成为柔宇“折叠世界”的序章，也是柔宇创业路上短暂的辉煌；之后，再无重大利好消息的柔宇陷入负面旋涡：被划为“深圳三大骗”，两次上市失败，商业落地陷入僵局，再到近期，拖欠员工半年工资、强制放假、员工数量锐减的负面消息集中爆发。

柔宇独董刘姝威发文，呼吁政府“拯救柔宇”，但至暗时刻的柔宇，是能等到自己的白衣骑士，还是会被收购、甚至破产清算，黯然退场？

创业近10年、柔宇的掌舵人刘自鸿，是扯着高新技术旗号的骗子，还是怀抱热诚、倔强骄傲的孤勇者？

“世界顶级的科学家”

 “除了吹CEO，剩下的啥也没有”，在脉脉关于“柔宇科技”的讨论中，有用户吐槽到。

“刘自鸿”，是柔宇最闪亮的标签。对内，他是带领大家向前的“刘博”；对外，他是“一名颇具领导力的创业者”，被投资机构认可和追捧。

1983出生的刘自鸿，是学霸。中学，他因为“更喜欢物理”而放弃了保送清华大学化学系，17岁成为江西省抚州市理科高考状元，考入清华大学电子工程系。

“在清华，状元太多了，状元好像也没啥。”刘自鸿在商业周刊中文版《近话》栏目中笑称。

2006年，刘自鸿开始在美国斯坦福大学电子工程系攻读博士学位。“柔性电子和柔性显示”是刘自鸿的研究方向，这是他预测的下一个能“改变人们生活的东西”。

2009 年，26岁的刘自鸿获得博士学位，入职IBM。2012年，刘自鸿和他的另外两名清华大学兼斯坦福校友，余晓军和魏鹏，成立柔宇科技，正式开启柔性科技探索。

“3个世界顶级的科学家，中国最优秀的人才”，投资人徐小平曾这样评价道。他称柔宇是他做投资以来一个真正错失的项目，“每次看到他们的好消息，我都心如刀绞”。

2014年8月1日，柔宇出现了第一个好消息，也迎来了自己第一个高光时刻：发布了全球最轻薄、可直接用于智能手机领域的彩色AMOLED柔性显示器，“可以自由卷曲伸缩，其厚度仅约0.01毫米（即10微米），不足头发丝直径的五分之一；而收缩卷曲半径小于1毫米，比圆珠笔芯还细。该技术刷新了显示领域的世界纪录”。

刘自鸿回忆，当时他们拿着简易的设备，在实验室里拍了段视频：轻轻一挥，屏幕随风飘动。

这段视频传到网上的当天，就有一个大企业老板，向柔宇递出一份3亿美金的收购合同。

“如果当时签了，可能后来就没有这些故事了。”刘自鸿称，“我们最开始的几个人，早就天天去马尔代夫晒太阳了。”

在这之后，柔宇获得了11亿人民币的C轮融资，投资机构包括中信资本、深圳创投、IDG资本。而自2012年成立以来，柔宇共计融资13轮，金额近100亿。在《2020胡润全球独角兽榜》中，柔宇科技以300亿人民币估值，排名第70位。

“非常风光。”行业资深人士何文新（化名）告诉鞭牛士。柔宇的崛起，贴合国内要解决“缺芯少屏”的时代背景，政府积极鼓励国内自研高端显示屏技术，希望能够实现弯道超车。“我们曾一度邀请柔宇进驻我们的产业园，要地给地、要办公楼给办公楼，要产业配套给产业配套。”

2018年6月，柔宇全球首条全柔性显示屏产线在深圳投产，这条产线的投资额高达110亿元。

从技术到商业

“这条产业线是业界里面第一条真正意义上的可折叠的全柔性屏的量产线，以前没有一家公司真正的做出来过。”刘自鸿强调，“不仅中国，全世界也没有。”

据媒体报道，目前全球柔性显示领域形成两大技术路线，一种是韩国三星主导的LTPS技术（低温多晶硅技术），另一种是柔宇的ULT-NSSP技术（超低温非硅制程集成技术）。

在对外宣传中，柔宇表示ULT-NSSP技术可以降低设备的投资成本，减小基材和薄膜的热胀冷缩，提高良品率。并且，这是我国在全柔性显示产业拥有完全自主知识产权的技术路线，“摆脱依赖国外主导技术路线的局面”。

有顶级投资机构背书、有强大的技术团队，但是柔宇还是和华大、光启一起并称为“深圳三大骗”，成为备受争议的“独角兽”。

对于ULT-NSSP技术，有业内人士表示，并没有宣传中的神奇。

《财新周刊》曾报道，多名公司内部人士表示，柔宇的技术实际是多年前研发的IGZO（金属氧化物）背板技术，“IGZO已经做了很多年，只是以前业界没人把它包装成自有技术，并敢说‘低成本、高良率’，但是柔宇包装成故事，还融到了钱”。

面板工艺很复杂，何文新简单向鞭牛士解释：“在玻璃盖板下，还有涂层工艺、封装工艺、发光体安装等。技术不稳定，显示屏上就会出现‘暗点’。”

2017年，刘自鸿曾在湖南卫视《天天向上》节目中展示自主研发的全球最薄柔性AMOLED卷曲显示屏，就被指出“黑斑问题还是很严重”。

也有业内人士在知乎表示，“0.01mm”只是概念，这样的柔性屏不具备基本的封装性能，器件寿命难以确保，可靠性也基本没有，画质均一性不确定，“可以称为屏幕，却不能成为产品”。

“柔宇最大的问题就是无法解决良率的问题。”何文新指出，“良率不够高，市场是不愿意接受的。”

良率，就是“合格率”。根据招股书，柔宇2019年的良率仅为36%，2020年提升至65%。但这个数字依然太低，“半导体显示产品龙头”京东方，2020年的良率为85%。

不过，据刘姝威表示，2021年第四季度，深圳市政府聘请多家专业机构对柔宇科技的全柔性屏投片生产线进行现场考核，历时近1个月，考核投片良率达81.6％。

除了核心技术被质疑，柔宇的商业落地也异常困难。目前，柔宇的商业模式分为toB和toC两种。

在toB方向，柔宇主要是提供一些柔性解决方案，但因为前文提到的良率问题，国内主流手机厂商华为、小米、OV，都没采购柔宇的技术；曾经表示合作的中兴，最终和京东方达成合作。

而柔宇科技自己宣布的合作方，还有中智卫安、空中客车等。在和空中客车的合作中，柔宇表示，提供的柔性椅背屏解决方案可有效降低飞机重量，单架飞机每年节省燃油近百万美元。

但是，据此前柔宇招股书显示，toB业务不仅没有给柔宇带来可观的收入，反而在主营业务占比中逐年下降：2017年，“企业解决方案”占主营业务比例为82.04%，2020年上半年就只有22.02%，收入仅为2476万元。

而在toC领域，柔宇推出了折叠屏手机FlexPai、智能手写本柔记、无线蓝牙耳机RoPods、智能铭牌会议系统RoMeeting，还有自拍杆、柔性屏时尚衣帽等。

其中，2018年10月，柔宇科技发布全球第一款消费级折叠屏手机。去年京东618，刘自鸿转发了战报，“柔宇品牌15分钟成交额同比增长10倍”，“在京东手机京英品牌排名第四”。

不过，这个榜单的关键词是“京英品牌”，和柔宇同时出现在同一榜单上的，有索尼、锤子、摩托罗拉。真正的京东618手机销量排行榜上，前三名分别是realme真我Q3、iPhone12、荣耀Play5T。

“按照正常逻辑，柔宇不应该做手机，应该是给手机厂商提供屏幕。”何文新表示，因为B端走不通，柔宇才不得不做一个新领域，消化自己的屏幕产品。

在钛媒体《何谓对话》栏目中，刘自鸿表示，手机是个很复杂的东西，硬件软件、操作系统、外观设计都非常重要，他不认为柔宇做手机只是为了玩一玩，“我们是非常认真的在做这个事情”。

据招股书显示，柔宇“消费者产品”占主营业务的比重逐年上升，从2017年的17.96%，增长为2020年上半年的77.98%。

不过，toC模式在2020年上半年营收仅为9048万元，同时，柔宇科技产能利用率一度低至5%，存在严重滞销风险。

无论是B端还是C端产品，柔宇都没有激起太大的商业化水花。招股书显示，2017年至2020年上半年，营收分别是6472.67万、1.09亿、2.26亿、1.16亿，仅有5亿多元。而同期归属于母公司普通股股东的净利润分别亏损3.59亿、8.02亿、10.73亿、9.6亿，合计亏损31.94亿元。

在招股书的“风险提示”中，柔宇表示存在尚未盈利或存在累计未弥补亏损的风险，“公司持续亏损的主要原因是，公司产品仍在市场拓展阶段销售规模较小，且新产品的研发需要投入大量资金”，并且柔宇无法保证未来几年内实现盈利。

柔宇缺钱。原本按照招股书计划，柔宇将通过IPO募集144亿，资金一半用于投入技术、基地扩建等项目，一半用于补充流动资金。

2020年12月31日，柔宇想冲刺科创板，2021年2月9日，柔宇撤回了申请文件。柔宇最后一轮融资在2020年5月，拿到3亿美金F轮融资。

而柔宇商业化困境，和刘自鸿有直接关系。公开资料显示，“刘自鸿作为公司创始人，负责公司整体技术方向的把控，技术路线的决策和商业方向的决策。”

招股书也显示，刘自鸿拥有“特别表决权”，计算下来，刘自鸿表决权比例高达71.56% ，排名第二的中信资本 ，是2.80% 。

不可否认，刘自鸿的学霸、科学家光环，和他的高质量团队，是柔宇前期能获得资本青睐的关键；但后期，在柔宇技术需要落地、需要商业变现的时候，刘自鸿和团队在商业经营的短板开始暴露。

质疑和裁员

柔宇的传奇，停在2018年6月；柔宇的坏消息，在折戟科创板IPO后酝酿，到近期集中爆发。

首先是欠薪。2022年3月，有网友在脉脉上爆料，柔宇开启“邮件发薪”模式：每个月底收到的不是工资，而是一封欠薪邮件。

事实上，早在去年9月，柔宇就已经出现拖欠工资的迹象：员工9月只发40%工资，10月工资暂停发放。

这一拖就是大半年。知乎上有柔宇员工表示，刘自鸿在去年11月底亲自召开线上全员大会，解释了上市失败原因，还提到“马斯克失败了多少次才创立了特斯拉，柔宇现在只是小小的挫折而已”。

去年12月9日凌晨，在员工曝光柔宇拖欠工资后，刘自鸿在朋友圈转发了《马斯克追忆破产边缘：每天醒来，在梦中哭了一夜》，并表示，“在人生至暗时刻，也不要指望雪中送炭，唯一能做的是，坚持到底，永不言弃。” 

但刘自鸿和柔宇的信用已经破产，“同事圈已经炸开了锅”，因为用邮件通知发薪计划，刘自鸿在内部的称呼，从“刘博”，变成了“邮总”。

但至暗时刻还没有结束。员工继续在脉脉上爆料：柔宇内部通知清明节后，员工继续放假三个月，5至6月将按照深圳最低工资标准计酬。对此，柔宇回应这是“谣传”，公司没有全员放假，很多员工还在上班。

事实上，柔宇早就出现“强制放假”情况，今年春节前夕，有柔宇员工在脉脉上表示“公司放假30天，回家之后也不知道干嘛，大家有什么建议吗”。

与此同时，柔宇的外部商业环境继续恶化，据《财经天下》周刊报道，一位柔宇的供应商表示，2021年初，在做完最后一次执行后，双方合作终止。

在之前全员大会上，刘自鸿曾表示，新的融资会在2021年12月，或今年1、2月到位。但目前来看，这笔资金依旧遥遥无期。

据豹变报道，目前柔宇科技的员工锐减到600人。柔宇已经退了一层办公楼，“大家基本上也已无心工作，划水摸鱼或者复习面试”。

目前，柔宇员工分为两派：一部分开始准备维权，另一部分则指责维权员工，“搞事情只会更加拖慢融资的进度”。

据柔宇员工爆料，已经申请了劳动仲裁的同事，公司方给出的调解方案统一是工资半年后付，奖金一年后付，“其他诉求一律不认”。

脉脉上，有认证为“柔宇科技员工”的用户爆料，已经有员工在公司楼下举牌讨薪，“我们需要养家”。

“也会有员工在CEO的微博底下追问工资，然而据说都被删评拉黑了。”上述员工表示。

刘自鸿最新微博，停在今年的1月31日，是一条新春祝福微博。自柔宇负面集中爆发后，刘自鸿也停止了在社交媒体上的发言。在此之前，刘自鸿会经常分享柔宇科技的动态，媒体对柔宇的报道、自己参加的活动等。 

马斯克成为刘自鸿的“心灵导师”，在2020年后，刘自鸿的微博也几次提到马斯克，“马斯克也曾经历崩溃的至暗时刻，特斯拉也曾经历过死亡之谷”，“改变世界常常靠少数人伟大的梦想和坚持，不要企图多数人的理解”。

这话是在安慰自己，安抚柔宇团队，也是在侧面回应外界的质疑。

孤勇者？

4月13日，刘姝威发文称，建议各级政府积极帮助柔宇科技解决资金短缺，帮助柔宇科技引进战略投资者。

刘姝威是柔宇科技公司独立董事，中央财经大学中国企业研究中心主任。她在文中列出柔宇6项主要研发成果，并把柔宇和韩国三星对比，认为“拯救柔宇，保持我国在柔性技术领域的国际领先水平”。

但舆论更多还是认为柔宇是“打着高科技幌子骗钱的独角兽”。

柔宇，还值得拯救吗？

“在液晶面板行业，柔宇百亿的投资，真的不多。”何文新表示。比如京东方在鄂尔多斯的5.5代线，是地方政府未来三年财政的收入；维信诺在合肥第六代全柔AMOLED生产线，总投资400多亿元。

而液晶面板是个周期强、高投入的产业，在日韩，液晶面板行业有国家资本、以及完整的产业支持。在国内，京东方的崛起，也离不开政府的支持。

有媒体报道，为了京东方，合肥市曾承诺拿出一年财政收入的80%来投资，彼时“合肥一年的税收300多亿元”。

另一方面，高新技术投资人没有办法对创业者真实情况进行良好把控，而“学霸”光环在创业后期没有太多的商业帮助。

在国内，有交大院长“汉芯一号” “砂纸磨芯片”的笑话；在国外，也有Theranos“滴血成金”的骗局，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打着让人目眩的高科技旗号，骗取上亿、甚至上百亿资金。

比如Theranos，号称“一滴血改变一切”，只需要抽取用户一滴血，即可实现许多病症的检测。Theranos CEO 伊丽莎白·霍尔姆斯从斯坦福大学辍学创业，她的投资人包括苹果公司前软件部门的领导Avie Tevanian，甲骨文的创始人Larry Ellison，媒体大亨默多克等。

在被媒体揭露骗局前，伊丽莎白已经获得了10亿美金投资， Theranos估值也涨到90亿美金。

在这种情况下，谁能拿出百亿资金、长久的支持柔宇？

事实上，刘姝威还有第二篇文章《珍惜从0到1 的研发成果》，表示目前市场上的柔性屏都是二维的，只能对折，主要应用于折叠屏手机，但未来柔性屏的发展趋势一定是能够任意弯曲的，“柔宇科技的优势在于从0到1进行柔性技术的基础研发，所以柔宇科技能够不断升级柔性屏。”

“为什么柔宇科技有从0到1基础研发的国际一流柔性技术，却面临资金短缺的困境？”刘姝威认为，从1到N的研发，柔宇科技必须与客户一起合作研发。柔宇科技不善于寻找客户，这正是柔宇科技的软肋。

虽然柔性技术有诸多美好设想，但是现在能商业落地的就是折叠屏手机。近日，国产一线手机品牌，华为、小米、OV都推出了折叠屏手机。数据显示2021年全年，中国市场折叠屏产品规模约150万台，华为以49.3%市场份额位居第一，三星以28.8%排名第二。

而在柔性OLED这一领域，三星依然是王者，其次是京东方、维信诺。这意味着，无论是折叠屏手机还是折叠屏，柔宇科技都排不上名次。

“柔宇的悲剧是，它在一个尖端的、有前途的、国家需要的、崛起的产业，但刘自鸿没有找到好的商业帮手。”何文新认为，“在商业化领域，能力差一点点，就是致死的差别。”

不可否认，科学家创业时代早已经到来，但科研出身的创始人往往缺乏商业组织和落地的能力。

经纬张颖分享了他给科研和技术背景出身创始人的9条真诚的干货建议，其中说到：

“对于科研或技术出身的创业者而言，技术是敲门砖，长板非常之长。但与之相对的，他们在诸如市场、销售等方面，也可能面临有短板的问题。

“很多科研出身创始人的商业化能力都比较弱，需要有人能补足对商业模式探索的工作，有时还要包括公司运营、资金筹募，甚至所有科学以外的事情都需要这个人来补足。

“科研背景的创始人选择创业，其实本质是进入了另一个领域，要能打破一些条条框框，要接地气，甚至要有狼性。科研的归科研，商业的归商业。”

“我们后来就不跟柔宇谈进驻园区了。”何文新回忆，大概是2019年左右，因为他们知道了液晶面板是个投入大，风险高的行业，几百亿砸出去，也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

包括何文新，有一部分人认为，刘自鸿不是骗子，“以他的履历，如果当时回国加入公司，一堆公司会抢着要，他选择创业，肯定是自己真的想做点东西。”

刘自鸿曾在采访中表示，他的初心，是将全新的技术、全新的产业变为现实：“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们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

十年创业，“初心”是否依旧？